2009/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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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曾嬿芬
台大社會系
組織人生
我所研究的組織人,就是那些每天在精神上以及形體上離開家以便對組織效忠的人,正是他們組成了我們當代各個組織的心智與靈魂。
懷特(William H. Whyte)
《組織人》(The Organizational Man)
幾天前有位朋友寄來一份題為「人生馬偕」的小冊子紀念他在馬偕醫院一位過世的同仁,這個標題讓我相當震撼,點出我們當代人和組織的關係。工作組織構成我們生命最重要的經緯度,循著這些經緯度,工作者過著「人生XX」生活,就像懷特說的,無論我們喜不喜歡我們的工作,我們每天帶著精神與形體離開家投入職場,離開某個組織也就離開某種精神和形體的人生。
自從懷特的《組織人》出版之後,至今已經半個世紀,在這期間,社會學對於組織生活的研究和理論是它的知識累積中最受矚目的成果之一,一般以工業社會學或工作社會學稱之。隨著性別研究的出現,性別的觀點也在工作社會學領域激起新的波瀾,性別與組織這個研究主題在這二十年來的累積也甚受矚目。性別與組織的課題,一般公認是由羅莎貝摩絲肯特(Rosabeth Moss Kanter)在1977出版的《公司男女》(Men and Women of the Corporation)開創出來的。在這之前,對於工作與組織的研究,基本上反映的是男性在組織中的經驗,由懷特的書名The Organizational Man,一望可知,道爾頓(Melville Dalton)在1959年出版的名著,題目也就叫Men Who Manage。到了1964年,克羅齊耶(Michel Crozier)寫Bureaucratic Phenomenon,這本著名的法國組織研究經典,性別依然是不是組織研究的重點,字裡行間可以讀出克羅齊耶是以男性為原型探討組織人的經驗,在該書的索引中也找還不到與性別相關的概念。
何謂經典?何種經典?
在答應寫這篇序之前的某一個週末,和幾位學界朋友在一起輕鬆聊天之際,一位朋友問我們大家一個問題,如果要指定幾本給大學部同學閱讀的社會學經典作品,會如何挑選。我趁機思考了這樣的問題,由於社會學是很入世的學問,因此我會挑選一本可以啟發大家提出好問題、學會細緻觀察的研究,加上作者文筆的可讀性以及一氣呵成將故事講完的功力,說完這一連串的標準之後,湊巧的是,我當時腦裡浮現的第一個書名是就是這本《公司男女》。
我認為各種創作領域中的「經典」指的是能讓不同年代的人閱讀之後還可以得到創作或思考、感受的共鳴與喜悅的作品,《公司男女》就是一本被公認為組織研究的社會學經典作。經典著作有許多種類型,有些深奧難懂必須咀嚼多時,有些則力透紙背但平易近人,我認為《公司男女》是屬於後者的類型。這本書於1977年出版即獲得該年C. Wright Mills Award,這個在美國已經頒發四十多年的社會學大獎,旨在獎勵文字深入淺出並針對公共議題發言的作品,它所代表的一種經典是以促進大眾的智識為目的所從事的寫作,因此這類經典的讀者不限於知識菁英。這種知識生產的經典在民主社會的重要性或可以用C. Wright Mills 在《權力菁英》中的一段話來說明:
只有當心智是在獨立於權力之上、但卻強有力地影響權力時,心智才能有效地影響社會運作。只有在一個社會的大眾廣泛具備知識……並且真正瞭解大眾權力所需負的責任為前提之下,才存在這種民主的可能性。
肯特是一位社會學家,很早就將學術工作和企業顧問工作結合,她的第一本學術著作是研究烏托邦社區的組織變遷,隨後她將在烏托邦社區的分析架構放在一個大公司內部來觀察,並寫就《公司男女》這本書。這本書只挑選一個在許多指標上都符合1970年代美國主流的大公司進行研究,該家公司與被研究對象的真正身分並未對外公開,但是,這本書內容逼近的卻是成千上萬公司組織內部的日常運作,因此,許多公司認為這本書分明就是在寫他們!這本書提出的許多命題,直到今天仍然啟發許多重要的研究思考、並被研究者不斷檢視的活水源頭。《公司男女》的魅力究竟何在?
職場上下、組織內外
《公司男女》最精彩的是分析職場上下階層結盟排擠以組織界線難以截然劃分的職場動態,其中存在的經典命題包括權力的來源以及不同性別如何得到不同權力的過程。根據肯特的研究,權力不只是由上司關愛的眼神所賦予,還需要取得下屬的合作來加持,女性得不到權力往往不只是因為男性上司只重用自己的「哥兒們」,還因為下屬多不看好女性主管的前途,因此不會兩肋插刀為她打拼讓她獲得好的表現。克羅齊耶認為由於大型科層組織賦予有權力者相當的規章裁量權,因此「組織往往由包含著各種支持、敵對和反叛的個人關係網」,人依附在這些關係網中求得生存與成功,依附的選擇是對於權力的判斷。而根據肯特的說法,男性彼此結盟,因為男性比女性被認為更有取得權力的潛力,就像錢滾錢,有權力的人在一起也會滾出更多權力(power begets power)!
《公司男女》這本書在當時最有創意的分析是針對在組織界線內外模糊地帶的「工作者」,進行分析,這樣的「工作者」有兩群,一群就是明明在組織界線內部領組織的薪水、但經常被上司差遣作為私人生活管理者的秘書,以及另一群明明在組織外部沒有領公司一毛錢、但卻過著另一種組織人生活的經理太太,我們姑且將她們稱之為「外圍部隊」。將經理人的太太納入組織研究範圍的確是一項跌破眼鏡的創舉,那是因為肯特認為組織運作所需的人力其實包括了不被組織雇用、但對組織運作卻不可或缺的眷屬。舉較為極端的例子,當先生被外派時,太太幾乎必須配合組織的命令放下自己的生活與工作跟隨。據說有一次台灣某大塑化公司在海外的公司舉行經理主管(都是外派)以及眷屬的宴會中,有人唱「家後」這首歌助興,結果在座的許多經理太太都淚流滿面,因為歌詞讓許多眷屬聯想到她們身為經理人太太的奉獻,自從她們的老公進入這家以效率管理著稱、員工不管刮颱風下大雨都一定要到的公司後,她們付出了無數的青春歲月支持家務以及無怨無悔的等待,還得遠赴重洋陪老公打天下。我們可以說「家後」歌詞中的「我將青春嫁給你家」,「你家」包括老公的家族和公司!
書中有關秘書的章節,在當時也是令人拍案叫絕的部分。目前研究性別與勞動的領域中,針對類似秘書工作的研究,已經有了「情緒勞動」這樣的研究觀點,也發展出更多類型的情緒勞動研究,但是,當時肯特卻是石破天驚地指出企業組織裡的秘書是不可或缺的組織人,往往同時扮演上司辦公室和私領域管理者的角色,她必須透過許多儀式行為將自己與親密伴侶的角色區分、但是又必須隨時準備默默介入老闆的私人生活,包括幫他們調解私領域的事情(包括和太太的關係)。
職場經驗、男女大不同
將人類視為動物界的一分子,或許可以提供我們進一步思考組織中的性別差異,靈長類研究專家德瓦爾(Frans de Waal)在《猿形畢露》(Our Inner Ape)這本生物人類學著作中,藉由觀察人類的最近親──黑猩猩與巴諾布猿的社會生活,理解人類社會安排的演化根源,他發現競爭模式有很大的性別差異,女性只有在必要時才競爭,男性往往為了競爭而競爭。Beilby and Beilby(“Telling Stories about Gender and Efforts” 2002)的研究發現,女性付出和男性一樣的努力在職場,但卻得不到同樣報酬的原因之一,在於女性將許多精力放在一些對對升遷或加薪沒有幫助的的項目上,她們比較沒有興趣競爭一較長短,反而比男性花更多時間維持職場的和諧氣氛(諸如煮咖啡請同事喝之類的)、疏導同事的情緒和關係的緊張等。他們發現,女性工作者希望在職場取得和大家的合作而不是競爭。我的同事蘇國賢曾在一項針對台灣社會學者的知識生產研究中,發現台灣女性社會學學者比男性學者引用國內同行的機率高,但是她們的研究被引述的機率較低,學術生產的彼此援引除了有學術性的標準之外,往往蘊藏合作共見社群的意願,釋出善意合作的女性往往沒有得到男性相同的合作回報。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職場經驗的男女差異十分巨大,舉個例子,我讀過一本剖析醫師工作的書《腦神經外科的黑色喜劇》(中譯名,作者Frank Vetorsick),這位男性醫師用犀利的筆鋒夾帶幽默解嘲的調性,大刀闊斧切進這個驚心動魄的工作場景。有趣的是,我後來又讀到一本同樣描繪腦神經外科工作職場的書《頭殼修理匠的一天又一天》(中譯名,作者Katrina Firlik),但這本書的作者為女性醫師,比較之後,我發現女醫師傾向注意那些影響職場的細微甚至是隱性的面向,她花了相當篇幅討論工作與生活品質、家庭之間的平衡。顯然,面對同一種工作、身處同一種職場,男性和女性卻好像坐在火車座位的兩邊,經過同一個地點,看到的卻是不同的風景。
尤其在晉升之道上,女性的經驗迥異於男性。主要是在女性力爭上游的過程,充滿了對於她們作為女性如何身兼數職的疑問,我找到幾位衝破玻璃天花板的女性領導人的經驗做為例子以佐證。第一位是前惠普總裁Carly Fiorina,她在自傳《勇敢抉擇》中談到幾次因為身為女性,被詢問一些與工作無關的問題時,提到有一次在重一個要客戶面前作了一次相當精采的口頭報告之後,聚餐時,那位男性客戶當著其他人面前對她說:「我只是納悶,或許你不該參與報告,我知道你們女人有無法承擔的壓力……你幹嘛那麼辛苦?難道你不想多和先生在一起、生兒育女?」英國前首相柴企爾夫人在保守黨展現爭取政治前途的野心時,就被她的同僚和上司潑冷水,請她想一想她是否會為了政治前途而犧牲當稱職的妻子和母親的機會?最近在美國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初選失利的希拉蕊,認為自己無法取得問鼎美國總統寶座的機會,以打破這個全世界最高的玻璃天花板,證明一位女性既使有完整的參政資歷和長期積累的政治實力,也不敵一位儘管優秀但初出茅廬的男性候選人。不論這樣的想法是否站得住腳,她的男性對手們的確不會面對她會遭遇的性別歧視的挑釁言行。有一次,她在初選巡迴時,一位男性選民甚至高舉一個寫著「希拉蕊!趕快來幫我燙襯衫!」的標語來羞辱她。
重尋組織的心智與靈魂
有心觀察的人將會發現在身邊職場的故事經年累月重複敘述著肯特的一些重要發現,當代台灣的公司男女若有機會讀這本《公司男女》,我相信許多人可以找到企業組織中橫跨時空的變與不變。以台灣企業的規模而言,中小型組織的數目正在減少,在大型組織中做事似乎是越來越不可避免的事情。對工作者而言,大型組織如何避免帶給工作者的無力與疏離,對企業而言,如何提高員工對於組織的認同,在在挑戰社會學與企業管理者的智慧,這隨著知識經濟的比例增加更顯得重要。知識經濟的基礎在於工作者主動學習增進工作技能的知識並持續創造新的方案,可以確定的是,一個疏離的組織無法創造這樣的工作者。根據社會學家Judith Blau對於美國建築師事務所的研究,在小型建築師事務所裡工作的建築專業者比較滿意自己的工作,一方面在大型的事務所,每個人作為一個小螺絲釘的工作樣態其實是和建築專業養成過程強調「全知全能」文藝復興人的強調完全衝突。另一方面,大型組織的疏離和派系也意味著高度的政治鬥爭,往往降低專業工作者從事讓自己最滿意的專業付出。
有一位朋友描述他和工作組織的關係就像衛星繞著地球軌道,肯特在這本《公司男女》中將組織的軌道分析透徹之後,開始致力於研究如何改變組織的軌道以便適時轉轍、另創新契機,肯特後來的研究和著作多偏向組織變遷與改革創新等課題,這部分的研究心得也反映在這本於1993年增補版的最後一章,回應二十一世紀人力資源與「工作—家庭」的新課題。期待台灣出版界可以繼續引介這位堪稱對企業管理影響最大的社會學家之一,對於組織變革的其他重要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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